Wednesday, July 12, 2006

摘自《八十年代访谈录》阿城:一九四九年后,整个知识结构改变了。你想,连字都变了,变成简体字。文字的变化,事关重大。一代之后,阅读古籍成了特殊或者专门的技能,实际上被剥夺了阅读传统的权利。

阿城:一九四九年后,整个知识结构改变了。你想,连字都变了,变成简体字。文字的变化,事关重大。一代之后,阅读古籍成了特殊或者专门的技能,实际上被剥夺了阅读传统的权利。

阿城:王蒙说索拉的小说,说那是吃饱了撑的文学。我的看法,工、兵、商、学、士,士是知识分子,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惟独农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当知青我知道农民什么都没有,结果国家反而还采取以农业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的政策。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相当重,一交公粮,就是标语:支援国家建设!这是非常残酷的积累,农民维持着非人的日子。“文革”时我父亲去乡下,沙河,离北京不远,房东还是复员军人,穷得只能和子女合盖一条军棉被过冬,我父亲目瞪口呆,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被子留给房东了。“文革”的时候,延庆县,北京的远郊区,还有农民一家子睡沙子,白天撮出去晒,晚上撮回炕上,图个热乎气儿。

阿城: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韩少功有点像突然发现一个新东西。原来整个在共和国的单一构成里,突然发现其实是熟视无睹的东西。包括刚才说的谭盾,美术、诗歌,都有类似的现象。我知道这个根已经断了。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中国文化的事情是中国农业中产阶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地主、富农、上中农,这些人有财力,就供自己的孩子念书,科举,中了就经济和政治大翻身。他们也可能紧紧巴巴的,但还是有余力。艺术啊文化啊什么的是奢侈的事情,不是阿Q那种人能够承担的。结果狂风暴雨式的土地改革是什么意思?就是扫清这种土壤,扫清了之后,怎么长庄稼?谁有能力产生并且继承中国文化?不可能了嘛。

 阿城:坑坑洼洼的。他跟穷人呼吸的是同样的恶劣空气。越有钱,越尴尬。人均收入一千美金的时候,再多就有危险。拉美就是人均收入达到五千的时候崩溃,比如阿根廷。在人均收入一千的时候你起码要开始着手社会的福利系统,或者由税收达成回馈社会,或者等等。没有做好这个的话,接着往前走,到五千的时候就…… 拉美就是按西方的理论做啊,中国现在不是宣布到一千了吗?弄的不好可能到三千就崩溃了。

阿城:商业化?我们根本没有商业。商业什么意思?起码得有健全的信用制度和健全的金融体系才有商业。没有这个根本不可能有商业,更别说化了,我们现在是抢,是夺。只是有些人抢得多,有些人抢得少,大部分人没能力抢。国有的抢成私有的,股市最后会崩盘的,我没钱炒股,可是看股民被抢也很惊心动魄啊。

 查建英:就是何清涟那本《现代化的陷阱》讲的,原来的国有资产转移到有权力有关系能够把它拿到手的人那里去了。(很不错的书)

  阿城:对。这怎么是商业呢?这不是商业。我要去看看你说的这本书。

阿城:对,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一个集子,就是在《收获》上发过的那些文章。其实还是知识结构的问题,就是聊聊现在的常识水平是什么。我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很难听,等于说人没常识,等于骂人。我当然出于好心,意思是提高常识水平,你的知识结构必然要变。那本书东拉西扯的废话太多了,我不会写栏目文章,规定要多少字,只好东拉西扯,其实呢,是希望大家知识构成变一变。变了,伪的东西总归会抛弃一些吧。

阿城:还高兴,因为发现常识还在,比如说最基本的信用,比如助人。你知道在美国经常碰到有人来问:要帮忙吗?这个中国原来就有,“要搭把手不?”“不用,谢谢了,您忙您的”,到“文革”,尤其是到现在,没有了,以前有啊!这是最起码的教养啊!搞来搞去半个世纪了,我们还没到起点!还在向基准迈进。连这个都没到,咱们就什么都别提了。在美国我有一次深夜开车车坏了,停在路边自己修,一会儿有辆车开过又倒回来,下来个人问我要帮忙吗?我一看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就说谢谢不用,你一个人下车很危险啊!她居然对我的后半句没听懂!另外,我从小就被推到边缘,习惯了不在主流。八四年发了小说之后,公共生活围过来,感觉像做贼的被人撒网网住了,而且网越收越紧了。到了美国才知道,边缘是正常的啊!没人理你是正常的啊!大家都尊重对方的隐私,这是个常识啊!所以在外国我反而心里踏实了。

这是很超前的,因为中国自四九年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形成中产社会。中产阶级是非常重视教育的,受过教育等于是一种私产。当代受过教育的结果之一,就是中产阶级有能力消费先锋艺术,这就是先锋艺术的市场由来。本来先锋艺术是颠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和趣味的。这是个悖论。张光直先生在他的《中国青铜时代》里直接提到过巫师用酒用麻致幻,我告诉他中国民间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我是认为,起码从彩陶的时候,纹样要在致幻的状态下才知道是什么,青铜时代同样如此。唯物论的讲法是,纹样是从自然当中观察再抽象出来的。我在美院的讲座里说:一直讲写实,讲具象,八十年代可以讲抽象,现在我讲幻象。三大“象”里,其实中国造型的源头在幻象。古人的纹样,在致幻的状态下,产生幻视、幻听,产生飞升感。这一方向很重要,它决定了原始宗教,也就是萨满教的天地原则,神和祖先在天上。(很多国家器物表面的纹样惊人的相似)

  阿城:很痛苦的事情。你只有赶上这个效率,甚至你超过这个效率,你才有成就感。它给你的就是恶性循环。

阿城:我想我起码不是一个“主义”者,事情一到主义,就封闭了。我喜欢丹青表达的那种可能性。其实西方东方都有建立系统的传统,只是西方力求一个完整的系统,比如马克思。可是,系统一完成,就意味着终结、死亡。为什么?可能性没了。你把这个世界解释完了以后,可能性没有了。这是你自找的呀。这些年他们在否定形而上了。形而上就是最大的系统。老子也讲形而上,但他不是那么肯定地描述,是恍兮忽兮。另外,由于焦虑,我们现在对时间的承受力越来越脆弱,急得就像火烧猴儿屁股:一万年太久!中国这才一百年,到五百年的时候,你再去看。

阿城:是啊。他们从一懂事就被告知是祖国的花朵,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他们的。有些人到了美国的反应很有趣:为什么这些好东西不是我的?!他们觉得所有的好的,就应该是我的。有趣,凭什么是你的啊!这是公有制熏出来的一种权力意识,一种共和国的文化构成。这种东西有普遍性。他们到那边去,产生那样的反应,我完全了解。一定是这样的。

陈丹青:还得算流水账。八十年代我在中国只待了两年:八○、八一年。八二年一月初就走了。那两年其实很平静,我就记得出国前到处喇叭播放那首歌:“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那几年国家的一系列事变对所有人发生影响,在我这儿,就是一,我画许多人在哭,当时绝对不允许的,但那是哭毛主席,所以全国美展接受了,据说那才是我的成名作;二,八年知青生活结束了,上学了;三,父亲的右派身份平反了,忽然,那几年右派和右派出身变成时髦,我记得到北京后见人,说起彼此家长是右派,好像是荣耀;四,“星星”、“无名”、“同代人”在野画会运动闹起来(后来的八五运动要过将近七年才发生)。五,西单民主墙,我记得一大早有人在食堂里宣布这件事,冬天,嘴里说话冒白气……我们每天骑车去西单看,有一天看见有个人居然举个牌子,说要当时的卡特总统接见他,他要和卡特谈谈人权问题。路人呆呆看他,有根绳子拦着他,不远站个警察。现在想想不可思议:全中国那时就这么一堵破墙角允许公开说话。

陈丹青:我发现内在的问题根本没变,那种权力关系根本没变,只是权力的形态和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各不一样。我说是个幻象,因为九十年代我接触的实际上是一批个体户,一批幸运的、提前塑造自己个人空间的艺术家。可是二○○○年回来一看,体制内的情形甚至比过去更糟糕:过去集体生活的保障和安全感消失了,自由、自主,更谈不上。所谓竞争机制进来了:西方的竞争是无情,中国式的竞争是卑鄙,是关于卑鄙的竞争。那些成功者的脸上都有另一种表情,关起门来才有的表情。他根本不跟你争论,他内心牢牢把握另一种真理,深刻的机会主义的真理。

还是整体人文水准的问题。我的师尊木心先生在八十年代初就写过中国文艺的病根,一是才华的贫困,一是品性的贫困。

你给我看哈维尔。我真羡慕。他固然了不起,但他周围前后一群人都是好汉,才华、品性,都过硬,经得起折腾,包括波兰工运的一帮书生……说起来他们的年龄、经历相当于我们的右派,等于储安平那批人,可是哈维尔他们成了正果,你瞧储安平什么下场?从捷克归入苏东集团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整整四五十年,他们的知识精英,人格基本上是贯穿的,它被压抑,但没有枯萎,没有扭曲。我们呢,六十年代老大学生,七十年代知青,到八十年代这批人,他妈的,你说说看,谁能和哈维尔之流平起平坐聊聊?人格不在一个水准上。你很难看到这五十年来哪个家伙能在个人身上一路贯穿他的信仰、热情,稳定地燃烧……

  我只能有保留地肯定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我不愿意说他们。他们是最自私的一代,最个人,他们也很茫然,但至少在目前的空间里,只要将来不出现大的灾难,我想看看他们会怎么样。

陈丹青:小崔是对的,我尊敬他的怀旧。但他和好莱坞的怀旧不一样。好莱坞每一届颁奖都怀旧,但前提是:咱好莱坞今天仍然牛逼,仍然有活力,新人辈出,然后大家坐到一起来怀旧。崔永元凭个人的绝望在怀旧,他看出我们今天不行了,于是他叫:看看那会儿吧,多牛逼啊!他抱着一种悔恨、抱怨的心理在怀旧。好莱坞和欧洲不是这样,他们回首自己的黄金时代,怀抱敬意,同时并未丧失自信。他们三四十年代是个高峰,六七十年代又是高峰,但他们觉得今天“we can still do something”,他们的电影新秀不像崔永元那样,崔永元怀旧是为了诅咒今天。(还没机会看)

陈丹青:对,直到今天,它是中国三四十年代左翼文艺的隔代延续。问题是左翼那种激进用在年轻一代身上,正好。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前卫艺术能起来得那么快,快得让西方人、台湾人都惊讶--前卫艺术实际上就是红卫兵文化。

 陈丹青:我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们问我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在美国也老在办展什么的,但我不说这些。他们让我谈成功观,我说:中国人出国就已经失败了,谈什么成功。哪有美国人大批到中国去的?中国人从晚清到现在,好几代人出国,谈什么成功啊!我们能不失败,就是大成功啊。

田壮壮:一共五年。那次印象也特别不好,觉得部队特别奢侈。原来在基层当兵,到军后勤做机关干部的时候,发现差异太大了。当兵时吃的是小米和大米混合的那种“二米饭”,但在军后勤全部都吃罐头,满车的罐头。后来陈永贵来了,坐在那儿一棵一棵地抽着“大中华”,我负责拍照片。因此我对大寨一点好感都没有。(好像军队工资又大涨了一回,不知道得利最多的是什么人)

分之一》,但是我又特别喜欢他的《我的回忆》,特别喜欢那部电影。我更喜欢安东尼奥尼。我觉得,电影、摄影机进入人的大脑很难,表现人脑里那种意象性的东西是绘画的任务,电影更多的应该是表现看到的现象。 (我也喜欢《我的回忆》,费里尼拍片子奢侈得很大气,特有劲!)

田壮壮:他拍了《愚公移山》,十八集,是他筹的钱,拍星火燎原啊,大庆工人啊,赤脚医生啊,拍的非常多,都拍完了,准备发行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突然间,他才明白他拍到的所有都是假象,都是组织给他看的,他特别伤心。他就一直想拍反映中国政治的一部电影叫《风》。正好他来筹备这个片子的时候看了《猎场》,看了《盗马贼》,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了,忘年交。(类似投奔怒海里越共的做法)

田壮壮:回过去说八十年代的东西,为什么那么渴望去想清楚一些东西,想闹明白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八十年代积存了很多很多问题,到了九十年代,这些东西慢慢在心里发酵;在化合过程当中,突然间就明白了。我记不住任何电影的内容和台词,但是有一句台词很打动我,就是《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了神父的银器跑了,被警察抓回来,警察对神父说他拿了你的东西,神父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就把冉?阿让给放了。然后神父对冉?阿让说了一句话,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应该是给予。到现在我都觉得“给予”是我做人应该信奉的原则。我觉得,在一个基本的原则上,人生道路上,不能够放弃自己信奉和喜欢的东西。这个潜意识一直在心里。

 田壮壮:没有,一点也没有,在七十年代的时候要想钱,那都是很有犯罪感的。到八十年代,突然间……所以我就说,中国人很有意思,中国人实际上挺喜欢被管理的。

田壮壮:没有影响。比如说,吴老师这么大年纪了,出门活动后回去,我送他回到家门口,他永远都说劳驾,就是您受累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人每次敲门,他一定到门口迎接,走的时候一定送到门口。他走路已经不是很利索了。他使用的是在日本永远能够感觉到的礼仪。我有时候觉得真是太闹不清日本这个国家,他能够去打那么多国家,打那么多仗。可是这么多年多少次去日本,我发现日本人连架都不吵!你没见过说街上怎么着了怎么着了,没有。而且任何人做错事情,都会主动道歉。比如说司机赶路,为了抢拍摄时间赶一个拍摄点,开快车,到了那儿,开门之前他先说对不起,我刚才开得快了,你们可能不太舒服,因为是要赶这个拍摄点,实在抱歉,今后我会注意的。从小事就见到一种态度。所以,日本社会有秩序,有稳定感,有很多东西。我觉得,就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历史的原因,从心里头不喜欢这个国家。但是对于每个接触到的日本人,自己会觉得:挺有本事的嘛。

刘索拉:拿我自己做例子吧:在国内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现代派作家,幸亏我自己没敢接这个茬儿,否则出国一看,我哪儿懂文学呀?那时我都没敢让美国的译者出版《你别无选择》,自己对自己也没把握。还有我那时以为摇滚乐是反叛,写了那么多摇滚乐,到了英国,电视台采访时问我:我们英国人都不玩儿摇滚乐了,因为它不过是娱乐音乐,你怎么还拿摇滚乐当文化?我们当时真可怜,应该大声疾呼:我是他妈的中国人! 别对我要求太苛刻!

刘索拉:我认识一位女高音歌唱家,她在八十年代时在国际上同时得了几项金牌,她的演唱非常出色。出国以后她很诚实的对我说,她面临着一个危机,就是:中国的音乐家都是为了得奖才练习音乐,所以特别能得奖,整天练的都是比赛项目。(中国教育也同样)

这一点你把中国人和印度人稍微对比一下,态度就不同。前些年有一回开奥运会,我在美国报上看到一篇印度人写的评论印象极深,金牌银牌他们一块没得,铜牌好像也只在冷门赛项里才有,而这篇评论呢,写得轻松俏皮,一路插科打诨,完全是一种黑色幽默!我觉得这是一种放弃游戏者的心态--至少我放弃这个体育游戏了,这方面我弱,我认了,我就去搞IT搞学术搞瑜伽就行了。相比之下,中国的民族复兴是全面出击,文艺、体育、贸易、制造……一个都不能少,而且功利心重,要立竿见影打翻身仗。所以赛事一开,从运动员到观众,举国上下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人们的情绪随着场上输赢大起大落。这股憋足了劲走向世界让人(尤其是西方人)承认的倾向,应该说是从八十年代国门一打开就开始了,在精英当中更为突出。那时候大学生又少,七七级七八级才多少人能进去啊,进去就被当成精英。

查建英:其实是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出来的几根草。(文中出现两次)

刘索拉:八十年代激动人心的大名词现在都改成激动人心的钞票数码了。现在是在杂志的封面上会有激动人心的标题:如何年薪一千万!当年作家们讨论如何得诺贝尔奖,就弄得人们愤世嫉俗的,现在的人面临年薪一千万的挑战,除了抢银行还有什么别的招儿吗?让我想起来“亩产千斤”的时代来了。

刘索拉:对,包括普通人都有一种心态,觉得不是人物没法活。其实越不是人物越可以活得更好,因为你没负担,你可以特别高兴的享受普通生活中的一点儿小乐趣。现在大家都爱算计,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中产阶级标准;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大款标准,越算越没有安全感,就是一种暴发户的不安全感,必须要达到公认的水准,否则不敢直腰似的。没有一个文化基础去面对现实,其实有点儿钱就行了,有点儿快乐就行了,有点儿基本的保障让人能干愿意干的事情就行了。

刘索拉:其实在天的面前,人人都是渺小的。甘于渺小是人会享受幸福的本质。咱们的教育弄得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缩小了,生怕当小人物。八十年代的艺术家在中国得到了夸张式的成功之后,一出国就面临了特别实际的挑战--怎么过渺小幸福的自由日子?我回国来后看到现在一些国内的成功人和不成功人对生活的反应:有些成功人士不喜欢把事情往深了想,对不懂的事坚决保持无知,似乎新信息会威胁成功的安全感;而更多不成功的人却认为只有明星名人有钱人是活成功的,如果不是这种人,就诅咒世界。所有的问题在于大家不愿意把自己和人生缩小了享受。其实生活的所有乐趣就在于自己喜欢的那一点儿事情。生活的乐趣不是在于表面的成功和有钱,现在很多人都不会赞扬一般人的生活了,把一般人的生活看成失败和白活,这才真是白活了。

查建英:是啊,北京很多新建筑就像七色进口冰淇淋:欧陆风情、加州棕榈泉、温莎大道、后现代城……其实多元文化、异国情调都是好事美事,要不生活多单调啊,只可惜我们先革掉了自己这一元的文化传统,失了元气,还没来得及复苏,异国情调就从空而降,弄得有点喧宾夺主,我们自己倒没有根底。台湾的龙应台讲到过这个全球化浪潮中的文化问题,她问得有道理:是应该跟世界接轨,但你接上轨之后开进开出的列车里装的全是人家的货,那你自己在哪儿啊?

查建英:对,无论主流还是另类,应该有共存、互惠的心态。前一段在北大教改的争论当中,有位朋友向我解释“海归”与“土鳖”学者的利益冲突时,用了一个词,叫“卡位”,好像是从台湾传过来的。比如说工作只有十份,那么谁先把这十个占住,卡住位子,后来的人就难以竞争了,哪怕你的条件更好。在资源和空间有限而又缺少公平竞争的地方,容易发生“卡位”,它触发了人狭隘排他的本能和有我没你的心态。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色彩更浓,好像还不大有这种东西。

刘索拉:八十年代有互助的精神,因为那时候大家很单纯,一起要把事情做好,总是一起探索一些艺术上的创新,也为别人的成就感动。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的世界还很小,谁也没往太远了看。等一出国,发现有那么多国际好处等着,这些好处象征着生存质量的巨大不同,国际基金、商业合同、艺术奖等等。对于音乐家来说,每一场音乐会都意味着下一场的合同,和今后的前途。于是你说的这种卡位的事儿就有了。比如在一个国际音乐节上只能有一位中国音乐家的时候,就会有中国音乐家在下面使绊儿了。经常会发现你介绍一位中国朋友进入某场合,最后你的中国朋友就把你给呛了。出国以后你能感觉到中国人喜欢卡位,特别有竞争心理。所以出国以后的中国人反而危险,比外国人会算计,互相争斗,互相使坏,还非常会利用外国人,非常会吹牛。这点上说,在海外的香港人和台湾人也许比大陆人要单纯。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从小地方到了大地方,可算松了口气,用不着计较了吧?我不太了解香港人和台湾人的状态。

  查建英:我有位做房地产的朋友去美国旅行,回来之后很感叹。他说在美国海滩上观察,常有人躺在那儿长时间的看书,特别厚的书,然后戴着墨镜躺那儿想半天,再接着看。另外,每个城市都有很多一边跑步锻炼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的人。他发现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能看到,于是就归纳了一句:中国人在活着,美国人在生活。我觉得他这个归纳很有意思。这个区别就是说,同样在活,中国人老在急急忙忙的赶场,生怕错过,因为这个机会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了,过了这站就没车了,也许又天下大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工作起来很容易抱投机甚至赌博的心理,玩起来呢,又可能是一种昏天黑地及时行乐的放纵。这样的人没有深谋远虑,他有兴奋点、有快感,但没有境界。其实,在西方住长了,我们知道悠闲的调子在欧洲更容易看到,美国有很多工作狂,美国人生活的座右铭是 work hard, play hard--拼命工作,拼命玩,但无论工作还是玩,其中都注入着一种精神,我想这与他们长久的信仰有关。

 刘索拉:对,是,中国人经历了这么多的动荡,有一种心态是任何地方都没有的--随时可以让自己身在其外。因为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失落,所以再怎么失落都不太要紧了。一方面大家都想过天堂的日子,但随时都可以马上享受地狱。前两天北京发大水,就是下大雨造成的,第二天,报纸上登的头版头条新闻就说,北京人为此太兴奋了。这种情绪要是在任何别的国家里,都是很悲伤的,房子淹了,财产没了,情绪混乱了等等,外国居民会说,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掏沟?保险公司怎么赔偿?但是北京人说,我这辈子没有看过北京被淹成这样,下这么大的雨,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太兴奋了,觉得太好玩儿了。这真是典型的北京人心态,天塌了还得看热闹。

崔健:就是现状。这样的人很多都是走的这个过程:从自我恐吓,到自我阉割,再变成颓废,然后掌握了话语权,再去对别人实行压制……其实这些话都应该是年轻人说的话,我到这个岁数了还得说这话。比如报社记者拿红包的现象,本来你要给我工资我就不该拿红包,我拿了红包,等于挖你的墙角。我在报社工作,却在外头拿红包,这不等于是挖报社的墙角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不说,给红包反而变成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不给红包你变成不识人间烟火了!崔健:经济上是弱势,但如果在文化上中国变成弱势的话,那是人类资源的浪费。现在都有中国人自己故意按照英文的语法说错话了。如果没有原创,就只有这种夹生饭了。还有就是,所有人都在卖,挖别人的价值来卖,殖民主义就是这样的,光卖,不创造。如果一个民族就满足于这么一个没有创造性的状态,那太可怜了。

北岛:我曾很深地卷入“文化革命”的派系冲突中,这恐怕和我上的学校有关。我在“文化革命”前一年考上北京四中,“文革”开始时我上高一。北京四中是一所高干子弟最集中的学校。我刚进校就感到气氛不对,那是“四清”运动后不久,正提倡阶级路线,校内不少干部子弟开始张狂,自以为高人一等。“文化革命”一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公开信就是四中的几个高干子弟写的,后来四中一度成为“联动”(“联合行动委员会”的简称,一个极端的老红卫兵组织)的大本营。我们也组织起来,和这些代表特权利益的高干子弟对着干。我记得王绍光的博士论文专门讨论所谓文革派系冲突背后的群众基础。记得当时那些联动的头头就扬言,二十年后见高低。现在他们中许多人果然进入商界政界,成为“栋梁”。除了阶级路线的压力外,由于我数理化不好,“文革”对我是一种解放——我再也不用上学了。那简直是一种狂喜,和革命的热情混在一起了。“虔诚的信仰期”其实是革命理想、青春骚动和对社会不公正的反抗的混合体。由于派系冲突越来越激烈,毛主席先后派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学校控制局势。最后他老人家干脆把所有学生都送到乡下去,这一决定,最终改变了一代人——中国底层的现实远比任何宣传都有说服力。我们的迷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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